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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野望 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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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雲殊涵養很好, 沒有諷刺手下敗將的習慣,他是當真認認真真在問朱正錦到底有哪裏不服。

然而這句話落在旁人耳中就不是這個意思了。

武思鴻一楞,旋即大笑道:“好!果然有‘垂覽世間事, 天下仰頭看’的傲氣!”

在景曦心裏,武思鴻是她壓根沒聽過名字的小角色。但在建州當地, 武思鴻就是博學宿儒。

他這一句讚嘆出來, 朱正錦臉色頓時更慘淡了。

朱正錦勉力定神, 不再去看武思鴻,轉向謝雲殊:“在下朱正錦,不知兄臺尊姓大名, 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?”

“兄臺當不起。”謝雲殊淡淡道。

他一看朱正錦的頭發用發冠束起,就知道對方肯定已經及冠。謝雲殊今年年方十七,比對方年紀小,當然不能被稱一聲兄臺。

緊接著他又補了一句:“是否以真面目示人,與你何幹?方才你說不能心服,有何處不服?”

謝雲殊刻意忽略了朱正錦對他姓名的發問。

這兩句話連起來毫不客氣,朱正錦本性也極其矜傲,聞言心火上湧,好不容易維持住溫潤有禮的姿態, 道:“在下一點淺薄之見——《易傳》有言,地中有山, 謙;君子以裒多益寡,稱物平施。”

朱正錦道:“《觀月》雖妙,卻失於謙和,不合君子之道。”

臺上頓時有人笑出聲來。

談詩論文, 再論什麽太過傲氣,有失君子之風, 那將一眾性情狂傲,名傳千古的文學大家放在哪裏?

劉氏族長的臉色宛如被潑了一碗墨上去,心想族中怎會扶持這種人?品行有虧不提,居然還不是個能拿得起放得下的!

謝雲殊:“……”

他是真的無話可說,面前這個人顯然就是輸不起,才會胡攪蠻纏。謝雲殊自持身份,對方胡攪蠻纏可以,拉著他一起不行。

他原本還想,如果《中秋旅懷》真是對方親手所作,那至少他還有文采尚佳這一個優點。但再好的文采,也及不過對方行事做派太過難看。

謝雲殊不再多話,看也沒多看朱正錦一眼,只朝著屏風後一禮:“多謝三位先生擡愛,不勝感激。”

說完這句話,謝雲殊轉身就要走。

他下意識一揮袖,這才意識到自己此刻穿的不是平日的飄逸廣袖。又狀似無意的收回手,徑直就要離開。

“……”

長桌前的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謝雲殊往臺下走,屏風後的劉氏族長三人也楞在原地。

“留步。”劉氏族長起身喚道。

劉氏族長還是要臉面的,最終順應兩位好友的意見,將《觀月》評為第一。這樣一來就不好給族中交代,他早就暗自決定,只要這個魁首沒有什麽大的差錯,就能夠以愛才之名將對方收入門下,到時候一樣可以將他收攏為建州劉氏的人。

既然都是建州劉氏的門客,出風頭的到底是哪一個也就不那麽重要了。不但順應了事實,還能給族中一個交代。

他的盤算堪稱完美,然而沒想到的是,一切根本沒來得及進行到他慷慨收徒、對方喜出望外痛哭流涕的階段就戛然而止。

謝雲殊果然停步回頭:“先生何事?”

不待劉氏族長開口,謝雲殊就善解人意地先把話說完了:“《觀月》不過游戲之作,難登大雅之堂,魁首愧不敢受,至於文集之類,家中長輩管束甚嚴,只得拂先生好意,將此殊榮轉贈第三名。”

此言一出,第三名《中秋燈臺賞月有感》的作者頓時大喜,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個餡餅從天而降,砸在了自己頭上。

謝雲殊微微頷首,緊接著繼續往臺下走去。

朱正錦呆立在原地,一時間像是被從上到下澆了盆冷水。怨恨如同藤蔓般從內心深處攀爬出來,他甚至顧不得失態,高聲道:“為什麽!”

“你既然不在乎首名,為什麽要來燈臺!”

謝雲殊淡淡道:“做完了詩,其中樂趣於我而言就盡了,乘興而來,興盡而返,不過如此。”

愕然的劉氏族長再喚他,他也不回頭了。

守在燈臺邊上的劉氏家仆不知該不該阻攔,但謝雲殊一步步走得極為從容,天生自有一種大家風範。家仆一時為他的氣度所懾,竟然也不敢妄動,任憑謝雲殊一步步走下燈臺去了。

景曦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茶攤起身過來,一襲黃衫的劉三小姐不知跑哪裏去了,護衛們隱匿在人群中不見蹤影。

她非常自然地頂著臺上臺下無數目光,走到了謝雲殊身側,牽上他的手,問:“做的不錯,要去喝杯茶嗎?”

謝雲殊:“……”

他沒有景曦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理直氣壯從容起來的本領,雖然表面上八風不動,其實他並不喜歡被人緊盯著。

第一美人的名聲為他引來了無數追隨者,隨之而來的就是幾乎片刻難得的清凈。

他搖了搖頭,輕聲道:“我們走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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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雲殊原本以為景曦會接著帶他在燈會上逛,然而剛到人流稍微少了一點的地方,景曦就站定。緊接著不過片刻,護衛就趕著馬車追了過來。

“走吧。”景曦笑吟吟道,“帶你去承天塔賞月!”

馬車一路從人流中駛出,向著晉陽城北承天塔行去。

謝雲殊本性喜歡清凈,他或許因為在公主府裏關的太久,想出門接觸一下人世間的煙火氣,但是從燈臺上下來之後,他就又恢覆了對清凈的熱愛和向往。

景曦讚道:“《觀月》寫的很好,果然是謝家玉樹,庭中芝蘭。”

她說的時候,面上還帶著一點促狹的笑。車內狹小,兩人坐的又近,景曦的手指幾乎已經貼上了謝雲殊的衣角。

她促狹地伸出指尖,輕輕戳了兩下謝雲殊的手腕。

景曦的指尖瑩潤玉白,泛著玉白色的柔。而謝雲殊的肌膚卻更像冰雪,多一分就顯得蒼白孱弱,少一分就失卻了冰堆雪砌的美感。

在她輕輕地觸碰下,謝雲殊冰白的側頰微微浮起淺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緋色。他將手收回袖中,溫聲道:“公主謬讚了。”

“也是。”景曦莞爾一笑,“你既然做了本宮的駙馬,就不再是謝家人了,理應是我公主府的芝蘭玉樹,本宮豈能輕易拱手讓人?”

謝雲殊一時分不清這是戲言還是敲打,就在此時,景曦又輕輕松松轉了話題去:“怎麽樣,你覺得燈臺之上,有幾個學識出眾之人?”

燈臺只公布了前三名的詩作,謝雲殊高居榜首自不必多說。第二名的朱正錦,如果一開始謝雲殊還心有疑慮,暗自猜測燈臺是否真有內定人選,那朱正錦一跳出來,頓時就坐實了此事。

既然事先內定,那《中秋旅懷》到底是誰寫的,還要打個問號。

謝雲殊道:“第三名那首詩文采平平,不過看他的年紀尚輕,應該還有成長的餘地。”

他說這話時,全然沒有考慮過自己比對方更年輕的事實。

“他運氣不錯。”景曦含笑道。

謝雲殊將文集這個機會讓給了他,原本內定的朱正錦讓建州劉氏失了臉面,說不定就會成為棄子。倒是這個第三名,雖然不出風頭,卻莫名其妙撿了個機會,建州劉氏未必不會轉而籠絡培養他。

涉及晉陽世家,景曦不願多提。她轉而問謝雲殊:“承天塔你應該聽說過吧?”

謝雲殊頷首。

承天塔位於晉陽城中北部,是一座高有七層的塔。站在塔上,足以眺望整座晉陽城。

如果控制了這座塔,可以輕而易舉獲知晉陽城中大街小巷,河道走勢,甚至一些更要緊的東西。因此這座塔由巡檢司派兵看守,尋常就連一只蒼蠅也很難飛進去。

旁人不能進,不代表晉陽公主不能。

“這座塔是前朝秦王所修。”

馬車停在承天塔前的空地上,景曦帶著謝雲殊往塔裏走去。

“秦王修建承天塔時,承天塔周圍的空地全部被圈了起來,用作練兵之地,承天塔中放著秦王收集來的珍寶、兵法、名刀、鎧甲等珍藏,相傳他還秘密鑄造了一枚玉印,上以龍虎為鈕。”

謝雲殊也聽過這個說法,皇太子、親王玉印只能用龜鈕,龍虎是帝王玉璽才能使用的。前朝秦王的不臣之心,由此可見一斑。

景曦繼續道:“可惜秦王到死也只是個親王,前朝覆滅,他的珍藏自然全都被收繳,這裏現在剩下的,只有一座空塔。”

承天塔中的樓梯高而長,塔壁上的燈盞搖曳著燈火,將塔中映的宛如白晝。

這裏畢竟是要地,晉陽公主帶駙馬上去沒什麽,但如果再帶上大批婢仆,就不太合適了,因此護衛們都守在塔外,只有承影和雲霞已經先上了塔頂,最後檢驗塔中是否幹凈。

塔中空空蕩蕩,謝雲殊只能從墻邊擺著的書架、墻上釘著的銅釘去推測每一層放的到底是什麽。

秦王的珍藏已經一件不剩,塔身上也留下了歲月斑駁的痕跡。只有塔中跳躍的燈火,才能為這座前朝的古塔添幾分生動。

然而就連這燈火,都是齊朝的燈火,明亮的、生動的和這座塔格格不入。

塔頂風冷,謝雲殊一踏入塔頂的亭子,就被迎面而來的冷風撲了滿臉,冪籬差點直接被吹走,白紗瘋狂飛舞。

守在塔上的雲霞已經捧來一件披風,替景曦系好帶子,然後又將另一件披風捧到謝雲殊面前。

多謝這件披風,讓謝雲殊沒當場感染風寒。

披風將寒冷隔絕在外,謝雲殊信手將冪籬取了下來,他站在亭子的中間,向外仰頭望去。

——一輪明月高懸在漆黑如墨的夜空裏。皎潔的月色泛起淡淡的光暈,清冷而美麗,仿佛觸手可及,卻在世人永遠抓不到的地方。

“真美啊!”

謝雲殊一瞬間以為是自己在讚嘆,短暫的恍神之後,他看向身前的景曦,頓時一驚。

景曦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亭子的邊緣,她雙手撐在石欄桿上,低頭下望,長發被夜風吹得飛舞起來。

謝雲殊在仰望天穹,而她在專註地俯瞰晉陽的中秋夜景,神色溫柔,仿佛在看著自己的江山和野望。

她向下望著晉陽城中明亮繁華的夜景,帶著些微的笑意:“你看,本宮的晉陽真美啊!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今明兩天更新字數稍微少一點,國慶節假期日六補償~

景曦稱讚謝雲殊的話出自《晉書謝安傳》:譬如芝蘭玉樹,欲使其生於庭階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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